認識三芝-麟山鼻:在風的盡頭 石頭的生命
十一月十六日,天氣晴朗得像一張被海風吹拂過的紙。早上九點,我們照例在國中門口集合。熟悉的面孔、固定的節奏,卻在今天的戶外課走出了一條不太一樣的路。往常,我們總是直接抵達北海岸觀音山風景區管理處,從那裡開始麟山鼻的故事之旅。但今天,我想讓大家從更遠的地方、也從更古老的脈絡走近這片岬角——於是,我們在三芝與石門交界處的成渠頂圳停下。
那是一條看似靜默的水圳,卻承載了北海岸十九世紀的野心與力量。老梅潘家引來士林潘家的資金,在這裡推動一場規模巨大的水利工程。誰也不知道當年的帳本如何計算、風險如何評估,但可以想見:這是一項收益難以在短期回收的投資。水租不足以填補成本,那麼潘家真正的圖謀,或許藏在「割地換水」的歷史縫隙中。無論如何,這條水圳流到今日的石門,留下的不是水聲,而是明確的恩澤——它曾經真正改變了這片土地。
沿著往麟山鼻的路,我們面前有兩條選擇。最後還是取道較熟悉的「頂新庄子」。
在紅綠燈前,我讓車停了一下,指著對面那條不起眼的小路。一般人只知道那裡有個叫「神秘湖」的地方,但我想說的卻是旁邊那個悄然消失的聚落——老兵聚落。那些年,我曾在那裡做口述訪談,很久、很深、很近地看著那些老兵。他們從遙遠的國度漂泊而來,終於在北海岸的這片角落下車,開始餘生。他們的房子早已不在,聚落也回歸荒草,但那些聲音呢?那些被講出來的生命、那些捨不得講的痛苦?
如果沒有人記住,他們的故事會不會像風一樣,被吹散?下一陣風在哪裡?
今天的目的地,還在更前頭。
麟山鼻的風聲之書
一個什麼都能講、也永遠講不完的地方。從史前到清代、西荷到日本、從聚落到軍事,從地球科學到海洋生態;從藻礁的紋理、漁港的潮聲,到尪仔石的想像力、安山岩的堆疊、石滬的智慧;從領海基準點的權力象徵,到白水木的生命力、風稜石的一生——
這裡像一本永遠翻不完,沒有屋頂的立體教科書。
而今天的最後一頁,是風稜石。「風稜石」這個名字本身就像一首詩。但我今天不講它的形成——那些我以前講過無數次的地科細節。
今天,我想談它的生命。從九千年前開始,它在這裡被風吹、被沙磨、被時間雕刻;六千年前,它已經長成今日的大略模樣。而人呢?人只有百年壽命。我們站在它面前,就像站在一位沉默的老者面前。
風稜石的生命正在走向盡頭嗎?看起來有些像。沒有風,它就不再成長。只要造林,一層又一層地擋住海風,它就會靜止,最後消失。近年來再往裡走,每次都像闖入一座逐漸關閉的山林。林投樹層層攔路,像是自然要把這顆古老的石頭再次收回懷裡。
我常在想——
風稜石的消失與保存,是不是就在我一念之間?只要我繼續帶同學來,只要我願意每次都披荊斬棘,把擋路的林投砍出一條窄窄的通道,那麼它可能再活久一點,再被看見一次,再被理解一次。
有時候我會覺得,我不是在帶同學看風稜石,而是在幫它爭取時間。
世界上有些石頭不是等待被看見,
是等待有人願意為它們把風帶來。













